“你就是我們大學的生產大隊隊長,我們是隊員,每天記工分,每年算工分。”一位在高校的全國政協(xié)委員曾跟他的校長說過這樣一句笑話。如今,行至歲末年初,又到了“算工分”的時候了。 所謂“工分”,即通常所說的“績效工資制”。具體點說,就是每到年末的時候很多高?;蛟合禃蠼處焻R報一年中的教學工作量、科研工作量,相關部門再根據院校收入和年度的總工作量計算出該年的“績效成績”,據此決定教師的工資額度。在很多人看來,這與當年人民公社生產隊記工分及按工分分錢幾乎是一樣的。 只是,在高校這樣一個“生產大隊”里,按“工分”發(fā)放工資的方式真的能令教師的工作“保質保量”嗎? “自愿”推行的制度 馮大誠是山東大學的一名老教師。從教30多年的他,跟“工分”打交道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了。他向《中國科學報》記者簡單介紹了每年自己都要準備哪些“工分”。 “主要是教學和科研兩方面的內容?!瘪T大誠說,其中教學工作量包括給研究生和本科生的授課和實驗課時數、學生人數;指導做論文的研究生和本科生人數、本年度畢業(yè)的研究生數等;科研工作量則包括科研項目、到賬的資金、發(fā)表的論文(非SCI、EI除外)及刊物的影響因子等。當然,還包括一年中得到的獎勵。 據了解,在國內多數高校,教師每年末需要上報的內容幾乎都大同小異,而據蘇州科技學院教授陳建新的估算,通過這些“工分”而獲得的“績效工資”,要占到自己收入的一半以上。 完成這些與一年生計密切相關的匯報材料,其實需要的時間并不長,“最多一兩天就能準備好。”但是,陳建新卻覺得很心煩,“填那些表太麻煩了,而且平時還要留意自己的很多工作,有時真的覺得很煩”。 其實在如今的高校中,覺得每年一次“記工分”很煩的老師遠不止陳建新一人,但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許并不知道,這種每年都讓他們“心煩”一次的“績效工資制”,其實在國內出現的年頭并不算長。 據馮大誠回憶,在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,國內高校普遍實行的還是固定工資,“按各人的工資級別拿錢?!钡詮纳鲜兰o90年代以來,這種對于教師收入分配的“工分制”卻在國內高校迅速推廣,高校在這方面的積極性甚至遠非執(zhí)行教育部的任何一項官方指令所能比擬。而據記者了解,直到本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期,還有部分國內重點高校在推行以“工分制”為核心的教師人事制度改革。 “工分制”在高校大行其道,原因何在?對此,馮大誠給出的回答很簡單——它能調動教師的“科研積極性”。 “在學校里,教學工作量基本上是一個常數,相對于教師增加收入的希望而言,這種變動可以忽略不計。在‘工分制’下,教師要想增加收入,唯一的辦法就是多做科研、多發(fā)文章?!彼f,而對學校而言,教師“不須揚鞭自奮蹄”,可以在短時間內讓高校申請到更多的碩士點、博士點,爭取到更多重點學科、重點實驗室,這自然是最大的好事。“這是各學校領導發(fā)自內心所希望推行的制度。” 然而,這種制度真的有領導們想象的那么好嗎? 難以衡量的“良心活” 其實幾年以前,馮大誠已經退休了。如果說從教三十多來年,對于自己工作的特點有什么總結的話,他覺得只有一點——教師是一個良心活。 “一個教師對教學工作用不用心,旁人不容易看出來。用心與否,所花費的時間往往可以相差幾倍甚至十幾倍。當然,其教學效果也大不相同。”馮大誠說,但這種不同是極難用數字表達出來的。 而這點,正是“工分制”最為人詬病之處。 湖南師范大學資源與環(huán)境科學學院教授彭渤此前在自己的一篇博文中,專門對高校教師的“工分制”作了論述。在博文中,彭渤直言,“工分制”損毀了教師的勞動。 “教學是個良心活,科研也需要精益求精。把教學和科研都簡單量化成了‘工分’,一方面是對一些教師勞動的損毀,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大學里的浮躁。教師難以靜心,教學、科研都為掙‘工分’而浮躁。”他說。 此外,“工分制”也在無形之中誘導了大學進行成本核算。而為了提高單個課時的酬金,教師會大量壓縮投入成本高的課程的教學課時,如實驗、野外實習等課程,這也直接影響教學質量。彭渤坦言:“在‘工分制’的模式下,要求大學選擇最好的教師上好每一門課,基本不可能實現。如此一來,學生便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?!?/font> 事實上,對于“工分制”的這種質疑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出現。 比如在2010年,北京大學法學院就曾宣布績效工資分配方案,教師工資將按工作量分配。根據此方案,如果一名教授沒有在“核心刊物”發(fā)表論文,拿到的績效工資可能不如一名剛參加工作的行政人員。 而此方案剛一公布,便遭到學院多位教授的反對,反對者的主要意見是:“真正的學術水平與發(fā)表論文的數量以及與是否發(fā)表在所謂‘核心刊物’上毫無關系?!庇行M鈱W者更是針對此事直言,別把大學辦成養(yǎng)雞場,以為給了飼料就得下蛋。 “在高校管理的初級階段,高校內部各種機制尚不健全,用這種‘績效’方式加強管理是有必要的,但如果高校管理走上正軌,教師的責任心也慢慢加強以后,這種初級性質的管理還是否合適,是否應慢慢放開,給教師更多自主權,其實值得探討?!辈稍L中,陳建新說。 “獎優(yōu)”與“罰劣” 彭渤那篇抨擊高校“工分制”的博文,其實是有一定爭議性的。比如在博文的評論中,有人便指出:“大學里有這么多教師,且工作類別相差巨大,如果不用‘工分’,你有什么更好的評價和考核方法嗎?”彭渤對此的回答是:“我沒有資格提出評價意見和考核方法。這是管理者的事情?!?/font> 那么,管理者又該如何考慮這個問題呢? 幾年前,彭渤曾先后在澳大利亞和丹麥學習和工作多年。他發(fā)現在國外高校,一個崗位是有一份相對固定的收入的。教師在某個崗位就要履行崗位規(guī)定的權利和義務,高校則有義務對其工資進行保障。如果教師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,高??梢酝ㄟ^規(guī)定程序對其解聘。 “概括地說,我們的制度是一種簡單數量化的‘獎優(yōu)’,即‘多勞多得’,而國外高校通行的則是在嚴格制度保障下的‘罰劣’。相對而言,國外的制度可以保障教學科研人員在‘不偷懶’的前提下,有一個安心工作的大環(huán)境?!迸聿痴f。 事實上,這種“罰劣”的制度有些類似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國內高校曾普遍實行的“固定工資制”。正是站在這個角度上,馮大誠坦言,很多高校目前在采用的“工分制”其實是一種歷史的倒退。 “縱觀世界各國高校,將教師工資與工作‘績效’簡單掛鉤的可能也只有我們?!瘪T大誠說,這種模式說到底,其實就是企業(yè)管理中的“泰勒制”模式。這種誕生于上世紀初的管理模式,便是通過差別計件工資的形式,調動工人積極性,從而提高每個單位勞動的產量。 “需要注意的是,‘泰勒制’模式只適合管理簡單勞動狀態(tài),而高校教學和科研是件極其復雜的工作,這種模式怎么可能適合呢?”馮大誠說。 被管理者需得到尊重 雖然建議國內高校向西方學習,但對于“罰劣”制度能否真的在國內落地生根,彭渤很是懷疑。 “我們在行政管理層面還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決,而之前很多好的改革最終也都不了了之。這說明在推動改革方面,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管理者的自我改革。”他說。 從2008年開始,身為全國政協(xié)委員的南京大學地理與海洋科學學院教授高抒,已經連續(xù)7年在全國兩會上提交有關高校薪資改革的建議和提案。在他看來,在包括薪資在內的高校管理層面,我們的管理者其實缺乏對被管理者的尊重。 “每個員工在機構中的位置和作用不同,所以用一刀切的方式肯定是不公正的?!备呤阏f,而在不當的指標下,人們感受到的壓力不同,有些人必定是受害者,另一些人則會采用蒙混過關的方法應對?!澳阋髷盗?,我就降低質量標準,乃至弄虛作假。”對此,管理層又可以嚴查每個人、抓“不當學術行為典型”來應對。如此,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形成惡性循環(huán),產出好成果的可能性就越來越下降了。“不幸的是,這種狀況正是我們許多機構的常態(tài)?!?/font>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這種循環(huán)呢?他給出的意見也是向西方學習。 “西方國家的管理是值得借鑒的?!备呤惚硎荆芾淼哪康氖枪膭顦淞⒖茖W信仰、人們努力工作,所以首先要尊重被管理者,不能把他們當敵人或者破壞者?!肮芾碚邞械幕炯僭O是員工上崗之日是勝任其工作的,而工作合同又是協(xié)商的結果,因此是否勝任只要對照合同比對就可以了。換言之,考核指標應是員工本人同意的而非強加的,而考核成績是根據員工的進步程度來決定的,與其他員工的作為無關。 “對于某個員工,如果當年業(yè)績與其前三年的工作對比有顯著進步,則可以晉升工資級別,如果不明顯,則工資不變,如果有退步,則可考慮其是否勝任。這樣,每位員工都知道,努力工作就可能晉升,這種非‘一刀切’的鼓勵方式才是一種正面激勵。遺憾的是,我們現在恰恰缺乏這種機制?!备呤阏f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