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陽彬縣縣城里最熱鬧的中心廣場上,6月16日發(fā)生了一起命案。一個流浪漢滿身是血,躺在廣場前的人行道上。警方判斷,他是被人殺死的,可是就連辦案刑警都想不明白——誰會謀殺流浪漢?在這個大山環(huán)繞的縣城,流浪漢被人們叫做“瘋子”。根據(jù)一條小線索,在偵破技術(shù)的幫助下,兇手的面目從監(jiān)控錄像里一幀幀地“刷”出來——那只是5個瘦小的少年。他們中最大的不過16歲,最小的13歲。在昏暗的路燈下,他們幾個擠在一起走路,像扭捏著不愿上臺演講的孩子,邊走邊推搡,爬上廣場的臺階,走向流浪漢。
領(lǐng)頭的少年被抓后,告訴訊問的警察,“當(dāng)時我跟幾個伙計,說要搶錢呢”,可是后來幾個人膽子小,一直沒敢動手,看到流浪漢睡在廣場,就說,“拿瘋子練練手”。
粗糙的預(yù)謀
就想在縣城迅速賺筆錢
5個少年里,領(lǐng)頭的那個叫小龍,今年16歲。被抓獲的時候,他正在農(nóng)村老家里躲著。他家村子距離縣城大約10公里,沒有公車直達(dá)。這里很容易辨識:低頭看地面,只要還踩著灰色水泥地,就是縣城,遠(yuǎn)一點(diǎn)的地面遍地堆積著黑色煤渣,那是支撐這座縣城發(fā)展的煤礦區(qū),再遠(yuǎn)一些,一腳踩著苔蘚一腳踩著泥巴的地方,就是小龍長大的村莊。
小龍讀完小學(xué)五年級,就再也沒念過書。小龍爸爸說,兒子跟自己差不多,除了自己的名字,認(rèn)不得幾個字。小龍家6間房,找不到一本書,屋里唯一帶著字兒的顯眼東西,只有掛在廚房的海報,上面寫著“林志玲”。5歲那年,小龍媽媽就跟人跑了。一家人靠爸爸在山坡上種地過活,小龍爸爸今年48歲。
在訊問錄像里,小龍歪著腦袋跟警察說,他最大的目標(biāo),就是在縣城迅速賺一筆錢,拿這筆錢買張去北京的車票,然后在那里繼續(xù)打工賺錢。為了實(shí)現(xiàn)這個目標(biāo),他在縣城的一家火鍋店打過工,可是干了8天還賺不到100元。于是,小龍花了60元,在賓館開了個房間,叫上自己的兄弟,開了個會,商量迅速賺錢的方法——搶劫。
他提出了自己的策略:在縣城最熱鬧的開元廣場,趁晚上人們乘涼的時候,見誰有錢就“撂倒”誰,搶光他身上所有的東西,然后用搶的錢打的去西安,買火車票去北京。
小龍說,他還琢磨過,搶一個人肯定不夠去北京的火車票錢。所以到了西安,還得把出租車司機(jī)“撂倒”,接著把車拿到黑市一賣,那樣一來,錢應(yīng)該就夠了。
參與這場搶劫會議的有小龍在火鍋店打工認(rèn)識的同事,也是自己拜過把子的“兄弟”。長得黑黑瘦瘦的小康排行老五,矮矮壯壯的胖子是老六,他們都得管小龍叫“二哥”。另外兩個新入伙的兄弟,是小龍在縣城的酒店門口打群架時認(rèn)識的,他管這叫“不打不相識”。
為了壯膽,小龍到“超值2元店”給每個兄弟買了一把刀,2把圓刃的水果刀,2把尖刃的西瓜刀,還有一把沒有刀套的小匕首,留給自己用。可一切沒有想象中順利。在賓館開會的時候,16歲的小康說反對,“這個想法太瘋狂了”,年齡最小的胖子也跟著不愿意。胖子今年只有13歲,他說,“為什么要搶人,我不想要搶人?!?br />
小康回憶說,“二哥”用兄弟的方式解決了問題。他上前掄了胖子一拳,把刀扔給他,“跟著干!”
無果的搶劫 瞅準(zhǔn)的目標(biāo)上了輛出租車
拉扯著不情不愿的胖子和搖擺不定的小康,小龍出門了。那是6月15日的晚上,天氣已經(jīng)熱了起來。
小龍選擇的搶劫地點(diǎn),幾乎算得上這座縣城最熱鬧的中心??伤麄兛粗藗冊谘矍白邅碜呷ィl都不敢動手。
幾個兄弟里,只有胖子家住縣城,是個“城里人”。他常在打工的火鍋店里炫耀,說爸爸是個小煤礦主,家里有塊小地皮,能自己開采,就光家里那輛拉煤車,一年就能賺上四五十萬元。
一同打工的服務(wù)員打趣說,他是“富二代來體驗(yàn)生活”,他只是嘿嘿笑著不說話。事實(shí)上,他的父親其實(shí)只是縣城倒閉藥廠的下崗工人。胖子在家偷過家里人的錢,但他在外面干過的最出格的事情,也不過是在火鍋店拼盤的時候,勾著領(lǐng)班的脖子,指著給顧客準(zhǔn)備的點(diǎn)心,笑嘻嘻地跟他商量,“肚子餓了,讓我吃一個吧,行不行?”
小龍幾個人就這樣,一邊吵吵著,一邊坐在廣場,一直等到后半夜,等到廣場上消夏的人漸漸散了,剩下離他們不遠(yuǎn)的一個流浪漢,躺在長椅上睡覺。
廣場上只有最后一個目標(biāo)——一個孤身走過的女人。她幾乎符合少年們計劃的所有要素:穿著高跟鞋跑不快,身上背著包會有錢,現(xiàn)在廣場上沒別人,搶了可以迅速跑。小龍叫上兄弟要動手,可胖子又不愿意了。他拿出手機(jī),要打電話回家。小龍把他的手機(jī)扔到地上踩了踩,然后把胖子從躺椅上推下來,叫他去一邊看著。
可是,還沒等小龍他們走到面前,高跟鞋女人就快步走到路邊,揮手?jǐn)r了一輛出租車,離開了廣場。
盲目的跟隨 “發(fā)誓以后相互罩著干”
倒在一邊的胖子看到最后一次搶劫行動也失敗了,開始大聲嚷嚷,“不弄了,不弄了?!?br />
小龍大聲吵起來,“你不弄了?趕緊給我滾!”
凌晨3點(diǎn)多的廣場,只有小龍他們5個人,以及睡在附近的流浪漢。小龍拿出事先買來壯膽的刀,瞅了一眼流浪漢,沖胖子說:“沒膽兒就趕緊給我滾,再不就過去那邊,拿瘋子練練手。”
睡在躺椅上的流浪漢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到來。回憶起那天的情形,小龍和小康跟警察說,睡得迷迷糊糊的流浪漢,從廣場看臺旁邊的木頭躺椅上坐起身來,不耐煩地沖他們抱怨:“朝一邊兒去,趕緊走!”
小康讀書不錯,小學(xué)考過全班第八名,“三好學(xué)生”獎狀至今還貼在一家5口住著的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墻上。他跟小龍一樣,出生于滿地長苔蘚的村子,但是小康爸爸為了讓兒子讀縣里的中學(xué),舉家搬進(jìn)城。
搬家的決定對于小康家并不容易。母親不識字沒工作,父親雖然在煤礦工作,但每個月只能拿到3000多元。小康還有兩個姐姐,他們跟父母擠在一間房子里生活,住在縣城角落的城中村。
“娃根本在屋里待不住,動不動就要往外面跑?!毙】档膵寢屛嬷樋拗f。從今年3月開始,上初中的小康鬧著不學(xué)了。他嚷嚷著要賺錢,賴著不出門上學(xué)。爸媽雖然反對,最后也只能跟他妥協(xié)——等到秋天,去讀個職業(yè)技術(shù)學(xué)校,在此之前,可以先到縣上打工。
小康說,他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外面的世界沒那么簡單,“我覺得外面社會太亂了?!彼诨疱伒甏蚬ふJ(rèn)識了小龍,跟他拜了把子。“我就想跟二哥他們……我們發(fā)誓,以后相互罩著干?!?br />
但對“二哥”提出的搶劫,小康說他沒同意。他說,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用刀子,之所以會跟著出來,只是因?yàn)樗幌脞枘嫘↓堖@個“二哥”,想什么都跟著他。
無解的出路 通往北京的路似乎堵死了
準(zhǔn)備一晚上,什么都沒搶到,小龍不太能接受計劃的失敗。他說,當(dāng)時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了,可他迫切需要錢,去買張火車票離開這個地方。他想去北京,一個他第一次見到地鐵和電梯的地方。兩年前第一次去的時候,還是老鄉(xiāng)帶著他,逃票坐上火車。
陌生人前不愛說話的小龍總繃著張臉,但說起普通話,說起北京,他整個人都放松了,偶爾還能露個笑臉。
他在北京當(dāng)過后廚和保安,在肯德基做過冰激凌。他的描述里,在北京每月賺三四千,還包吃包住,盡管住的是四五個人一間的地下室。他說兩年賺了4萬元,還寄給了爸爸1萬7。
但小龍爸爸說,他從沒收到兒子寄來的錢,甚至很少接到兒子從北京打的電話。他對于兒子外出打工,總懸著心。娃出門打工時,還不到他肩膀高,兩年后再見已經(jīng)比他還高了,還學(xué)會了抽煙,一天至少半包,胳膊上也烙下了一個個圓形傷疤,像是被煙頭燙過的。
小龍爸爸也外出打過工,在深圳給人鋪路,干了4年,帶著幾萬塊錢,和一身的風(fēng)濕病、動脈硬化回來了。回村后就開始蓋房子,把小龍從北京叫回來,要他看屋子,不愿他再打工,“外面社會復(fù)雜,我怕他出事”。
待在家里對小龍來說太難熬。在這個小村子生活只有兩種模式,出門種地,回家做飯,頂多再多一種模式,外出打工,回來蓋房子。
如今他家雖蓋起全村唯一貼著亮白色瓷磚的小平房,但姐姐在外打工,71歲的奶奶下地干活,爸爸要去地里用扁擔(dān)挑麥子,只有他守著6間空蕩蕩的房子。
從沒出去打工的小康,并不太理解小龍。他唯一一次走出彬縣,是12歲那年發(fā)高燒,爸爸抱著他去西安看病。小康爸爸說,他們在醫(yī)院門口排隊(duì),掛了3天號才看上大夫。夜里抱著小康輸液,小康半夜突然醒過來,在擠滿陌生人的掛號隊(duì)伍旁邊打滾,自顧自瘋跑起來。小康媽媽說,那次看病耽誤可能把兒子的腦子“燒壞了”。
小龍說,他很想念在北京的日子。他在賓館門口當(dāng)保安,穿著制服,感覺自己進(jìn)了“特警隊(duì)”似的。偶爾有人帶他去網(wǎng)吧時,他只看恐怖片和警匪片,看穿著跟自己差不多衣服的警察抓壞人。小龍跟審訊他的警察說,他的理想本是當(dāng)警察。在北京,小龍還談了場戀愛,女友是同在賓館的服務(wù)員。
現(xiàn)在,通往北京的道路似乎堵死了。爸爸不給他路費(fèi),打工賺的錢又少。他在火鍋店負(fù)責(zé)切菜,廚師長??吹剿驹诮锹淝幸簧衔绮?,三兩下就把一整條魚帶著血剁成一塊塊,然后從后門出去,一個人到天臺抽煙。
突然的刺殺
“他不罵,我絕不會理他”
小龍和小康坐在廣場的大理石看臺上,胖子窩在躺椅的一邊。小康勸小龍,“別弄了”,“跟人家無冤無仇,為什么要傷人家?”
小龍說他很沮喪,搶不到錢,去不了北京,他就要到廚房干活,或回老家種地。
少年們嘰嘰喳喳吵著。被吵醒的流浪漢有一句沒一句嘮叨。小龍沖著他說:“這廣場是你睡的?去你媽的!”
流浪漢坐起身回一句:“我在這睡不睡,管你啥事?”
小康拉著小龍:“不要弄了?!?br />
可流浪漢依然罵罵咧咧。他再次準(zhǔn)備睡覺,嘴里念叨著:“小屁娃,你媽的!”
小龍被許多人罵過,上學(xué)時考試十幾分,被老師罵過,被父親打過;打工后,不滿意他的工頭,發(fā)脾氣的老板,動不動就揮手上來,朝他的頭上打。他一直留著光頭,直到最近漸漸長出細(xì)細(xì)的頭發(fā),長不出頭發(fā)的地方,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傷疤。
在看守所,小龍抽著煙,眉毛瞪得老高,跟警察辯解:“他不罵,我絕不會理他?!?br />
當(dāng)時,小龍?zhí)统鲈?元店買的刀,沖向流浪漢,朝胸口刺了一刀。法醫(yī)鑒定,這一刀直直刺中心臟。
流浪漢從躺椅上掙扎起來,邊喊救命邊往遠(yuǎn)處跑。小龍跟在后面追,結(jié)果流浪漢一轉(zhuǎn)身,抓住小龍的刀刃,跟他奪起來。
小康說,那刻他慌了,眼看流浪漢就要搶過刀,搞不好小龍會被傷到。于是,他拿自己的刀沖過去。可他從沒動過刀子,他在火鍋店是負(fù)責(zé)擺盤的,只要把東西擺得整整齊齊,就算工作完成。
“我當(dāng)時想,是用刀背還是刀刃??晌也幌霘⑺蜡傋樱抑幌氪蚧杷?,別傷我二哥就行?!毙】嫡f,他沖過去,拿起刀背狠狠砸了瘋子一下,然后拉起小龍就跑。
臨走前,小龍用刀子砍了下流浪漢的胳膊。流浪漢徹底癱倒了?!安淮虿幌嘧R”的兩兄弟從廣場后正建的觀光臺階跑進(jìn)山,至今沒有被找到。胖子嚇得從躺椅那邊跑開。小康拉著小龍往外跑,小龍栽了一跤,手里的刀掉在廣場臺階上,但也顧不得撿了,兩人朝老家方向跑去。
斬斷的生活 “房子蓋好了,娃卻沒了”
天亮了,負(fù)責(zé)掃廣場的清潔工,在人行道上發(fā)現(xiàn)了全身冰冷的流浪漢,胸口流出的血凝結(jié)在地面。沒多久,警察和醫(yī)生來了,電視臺派了記者拍新聞,人們圍在流浪漢尸體周圍。
警方說,直到今天也沒能弄明白被殺的流浪漢是誰。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。唯一的方法是等,等到他家人來報案,如果血液匹配,也許就能知道他是誰。
火鍋店,廚師長幾乎忘了小龍他們幾個。他知道廣場殺人案,卻沒想到兇手是曾經(jīng)的同事。他愣了好半天,才回過神來問:“那……那偷的器官到底賣了多少錢啊?”他再沒見過這幾個少年。因胖子僅13歲,被交由父母管教。他的父親帶著孩子搬離彬縣。小康爸爸帶著兒子,到公安局自首。
警察去小龍家新蓋的小平房抓他時,老實(shí)的小龍爸爸破天荒地跟警察撒了謊,他試圖騙開警察,送小龍?zhí)幼?。可他拙劣的撒謊技術(shù)被警察看破,他沒能保住自己的兒子。
小龍爸爸說他很掛念娃,可他很久沒跟小龍親近了。小龍7歲那年,他出去打工,一去4年,攢夠錢蓋房,沒多久小龍去北京了。他很久沒跟小龍長聊過,都不怎么能見到兒子??帐幍姆孔永铮↓埌职帜﹃礉M手掌的煙灰,說:“房子好了,娃沒了。”
在看守所,小龍一直昂著頭回答警察的問題,只在說起一件事時,埋頭不肯抬起來。他說,殺死流浪漢那天,他想要的只是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。他想用這張票,去北京打工,賺錢回來給爸爸買輛三輪摩托車。這樣爸爸就不必扛著扁擔(dān),走著去擔(dān)麥子了。
中國青年報記者李斐然 本報記者趙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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